初识艇长
“文革”前,潜艇官兵都要经过专业培训才能上艇。海军为潜艇部队培养艇员的院校一共有三所:海军潜艇学校(现为海军潜艇学院)、海军工程学院(现为海军工程大学)、海军潜水艇士兵学校,这三所院校的简称分别是“潜校”、“海工”、“潜士校”。三所院校的功能各不相同,“潜校”培养潜艇指挥军官,“海工”培养潜艇机电干部,“潜士校”培养潜艇各专业的士兵。“文革”期间,三所院校均受到冲击,无法履行教学职能,潜艇官兵便失去了进院校培训的机会。我们那批年12月入伍的新兵,在新兵连搞完一个月“新兵入伍教育”之后,就直接分到艇上去了。到了艇队,又过了一周才分专业。这一周,是艇上领导熟悉我们的过程,也是我们熟悉艇领导的过程。
很快我们就知道了哪个是艇长,哪个是政委,副长、副政委是谁。
艇长的名字叫张连忠,山东胶县人,个子不高,皮肤黝黑;眼睛很大,炯炯有神;说话胶东口音很重,声音响亮;平时不苟言笑,好像全艇的人除了政委王敬礼和副长张朴洵,其他人都有点怕他。王敬礼和张朴洵的资格比较老,张连忠比较尊重他们,其他人,对不起,那是一点不讲情面的。
举一个例子:艇上有个老航海长叫赵立斌,是年入伍的老同志。赵航海长的性格有点“绵”,值班带队时,喊口令的声音很小,缺少点阳刚气,队列也就走得比较散乱。有一次,全艇排队去食堂吃饭,从宿舍到食堂,大约三五百米,队伍走到食堂门口,只听从排尾传来响亮的口令:“立——定!”是张连忠的声音。他走到队列的左侧,对赵立斌说,“值班员入列!”赵立斌应声跑到排尾,张连忠大声命令道:“向后——转!正步——走!”
于是,全艇正步原路返回。到了宿舍门口,张连忠下令:“立——定!向后——转!齐步——走!”
这一回,队列走得非常整齐,也非常有精神。到了食堂门口,正常的立定,正常的单纵队依次走进饭堂。张连忠自始至终,除了喊口令,没有多说一句话。通过口令,把他的威严展现了出来。
我注意到,赵立斌被张连忠喝令“值班员入列”的时候,白净的脸上陡起一片红晕。
上艇大约一周左右,我们十几个新兵被分配到各个专业班,我被分到了轮机班。当时是冬天,轮机兵的棉工作服都油渍麻花的。我曾经暗想,最好别让我干轮机,我最向往的是声纳、雷达、无线电等小专业,因为他们的工作服最干净。没想到怕啥就来啥,最后还是把我分到了轮机班。
一开始,我被分在“5战6”岗位,主要任务是看大轴,那个工作很简单,也没什么技术含量,只要看好推力轴承的供油旋塞,保证大轴的正常润滑,别把大轴烧了就成。带我的老兵叫徐继平,比我早当一年兵。不久,海军开始组建核潜艇部队,徐继平被调到核潜艇上去了,我便开始独立值更。
我刚当兵的时候晕船很厉害,每次出海都会呕吐。我的战位在6舱舱底,离合器排出的污浊气体和润滑油在高温下产生的油烟,让人闻到就想吐。
可能是张连忠艇长对我不放心,几乎每次出海,他都会到6舱舱底去看看我。我坐在一个工具箱上,他蹲在地板口的台阶上,我们都不说话,就那么对望着,他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,我也没有表情,特别是晕船的时候,也没法做出什么表情。他蹲几分钟,看看大轴的工作正常,就站起身,双手一撑,登上地板口,到别处巡视去了,我则继续履行我的职责。
一桩“冤案”
张连忠艇长管理部队非常严格,批评部下也非常严厉,因为我比较“乖”,很少往他的“枪口”上撞,全艇上下,大约我是挨他批评比较少的几个人之一。我在他手下当了7年兵,他就批评我一回,还批评错了。对此,我耿耿于怀,一直记了他7年。
那是年夏天的事情,大约是5、6月份,在青岛市崂山脚下的栲栳岛港。我们艇在那里驻训,那里距离训练海区比较近,出海训练比较方便。
有一天,出海训练返航时,发现内燃机工作异常,检查发现有三个缸头漏水。我们的内燃机缸体与缸头之间有13个冷却水导水孔,因为橡皮垫圈儿老化,失去弹性,导致密封性减低,冷却水漏了出来。
在此之前,我们曾经自修过一个缸头漏水的故障,现在是三个缸头漏水,工程量太大,按常规要向船厂报修。但是船厂反馈回来的信息是:工厂工人不上班,无法保障。张连忠艇长决定:自修。
当时老政委王敬礼已经调走,是副政委戚道顺召集我们轮机班开的会。戚道顺决定把轮机班分为两组,班长龚殿飞带一组,下午开始干,军士长顾洪发带一组,晚上接着干。我被分在下午那组。戚道顺问大家有没有问题,我说:“有。我的毛毯已经用洗衣粉泡了,我下午要洗毛毯,希望把我调到晚上那组。”
戚道顺同意了。我们连续干了两个半昼夜,把三个漏水的缸头修好了,并一次试车成功,大家别提多高兴了。
大家回到宿舍洗了澡,上午美美地睡了一觉。下午,午休后读报,内务值更来叫我,说:“艇长找你。”
我们住的是当年施工部队留下的房子,平房,坐落在一个山坡上。我顺着山坡往艇部走,心里在嘀咕:艇长找我,什么事呢?
在艇部门口喊过“报告”进入艇部,只有艇长张连忠一人在屋里,他让我坐下,然后就劈头盖脸批了我一顿。现在时过40多年,他的原话我已经记不清了,只记得大意是:你个小新兵蛋子,你懂什么?才当几天兵,就掺和到他们的矛盾里面去了!
张连忠脸色铁青,火气很大,声音很高,我完全不知道他火从何来。后来我渐渐听明白了,是军士长和班长之间有矛盾,我不该掺和其中。可是我当时一点也不知道他们之间有什么矛盾。我上艇的时候,顾洪发去地方“支左”不在家,军士长是张地岭,班长是龚殿飞。不久前,张地岭去支队干部教导队学习,顾洪发回来了。时间很短,我哪里知道顾洪发和龚殿飞之间有什么“过节”?张连忠的样子很凶,我年纪小,从心里怕他,感到很冤枉,鼻涕一把泪一把的,也不敢吭声,任由他发火。等他把我“教训”完了,我默默走出艇部。有人看见我满脸泪痕,问我怎么了,我说没事,没有对任何人说起这件事。我知道艇长是为我好,不希望年纪小又单纯的我掺和到老兵的矛盾之中。可是我本来就没有掺和啊!我不知道戚道顺副政委是怎么向他汇报的,也许是戚道顺误解了我,也许是戚道顺没说清楚,让张连忠误解了我。我要求调到军士长那一组,真的是为了洗毛毯。可是,我不能去找戚道顺核实到底是怎么回事,也不能去找张连忠说明原委,只能默默记在心底,希望有一天能让张连忠知道,他批评错了。
为了等这一天,我等了将近7年。
年10月,我们艇准备远航。当时张连忠已经是潜艇支队的副支队长,命令早就下了,但没有去上任,要等搞完这次远航再走。我呢,支队政治部要调我去宣传科当干事,也是因为要参加远航,没去报到。
10月6日,“以华国锋主席为首的党中央一举粉碎‘四人帮’”,上级在传达这个消息的时候同时宣布:全军进入战备状态,飞机不能上天,舰艇不能出港。
张连忠对我说:“小李子,咱们艇的远航任务取消了,咱俩到支队去报到吧!”
我说:“听您的。”当时我就想,得找个机会把那件让我耿耿于怀的事情告诉他。在本艇发生的事情,必须在我们离开本艇之前了结,不然就没有意义了。
艇上有个习惯,凡是有人调进调出,都会搞一次会餐,表示欢迎或欢送。我准备在这次会餐之后找他。
其实所谓会餐,不过是在原来四菜一汤的基础上再加两个菜,可以喝啤酒,是那种用铝制啤酒桶散装的啤酒,啤酒桶的样子有点像煤气罐,我们称之为“大炮弹”。
张连忠不喝酒,我也不喝。以欢送我们二人的名义搞的会餐,实际上是让大家乐呵乐呵。
张连忠吃饭很快,大约五分钟就可以解决战斗,据说是当年在陆军时养成的习惯。吃饭的时候,我一直用眼睛瞄着艇部那个餐桌,看见他吃完了,我也放下碗筷跟着他走出饭堂,在他身后几米远的地方亦步亦趋地跟着走。
回到宿舍,他前脚进了艇部,我后脚就敲响了艇部的门。
我听见他在里面喊了一声:“进来!”我便推门而入。
他刚刚点了一支烟,见是我,就问:“小李子,有事么?”
我说:“艇长,我想跟你说件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你记不记得,年5月在栲栳岛,那次我们艇左主机三个缸头漏水?”
张连忠想了想,问我:“怎么了?”
“戚道顺副政委给轮机班开会,组织我们抢修。本来让我和班长一组,我因为要洗毛毯,要求和军士长一组。你以为我参与了他们的矛盾,抢修完了以后,你把我狠狠批了一顿。我当时真不知道他们有矛盾,你批错了。”
他一边吸着烟,歪头想了一下,“扑哧”笑了,用浓重的胶州口音说:“你个小李子,这个事你还记得!”
我想他是想起那件事了。我把这件耿耿于怀的事情说出来了,我的目的就达到了,我又不能要求他向我道歉。我显得很潇洒地说:“我说完了。我走了。”走出艇部,顿时感觉心情大好,脸上一定是挂着灿烂的微笑。有人吃饭回来了,看到我满面春风的样子,都用奇怪的目光看着我。他们大概以为我要去机关工作了,因而“春风得意”。
时间又过去了40年,年春,我因撰写文献纪录片《刘华清》脚本,去采访张连忠,闲聊时,不知怎么又聊起这件事,我问他年10月我跟他说这件事,还记不记得,他说不记得了。
当时他已经85岁了,这么多年他经历了多少大事啊!不记得这件小事再正常不过。只是我有点“小人之心”,还一直记得。不过已经不再耿耿于怀,而是当作一件趣事记下来的。(钟笑)